2021单月号-2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①)∣孙频:天物墟
天物墟
孙 频
去年秋天,我终于回了一趟磁窑。
磁窑是地处晋西北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,据我父亲说,那是我们的老家。只是村庄早已废弃,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。所以他从来没有带我回去过。不过他时常对我提起老家,说村口有棵千年大槐树,村边有条河,古代叫塔莎水,后来不知为什么被改成了磁窑河,说他小时候在山里经常能摘到各种野果和蘑菇。他还对我说过,磁窑村的历史说起来怎么也有四千多年了,在古代曾是烧制瓷器的官窑,在他小的时候,村里还发现过唐朝的月斑彩釉和铜红釉的瓷片。
父亲原是县五金厂的一名车工,后来五金厂倒闭了,他就去和别人合伙做生意,结果生意赔了,他又跑去内蒙古贩羊皮,在内蒙古待了两年,又是失败而返。此后他就在家里赋闲了一年多,在院子里养了一只八哥、一只狗,天天教那只八哥怎么骂狗,又教狗怎么跳起来恐吓八哥。时间久了,那八哥能说一口极其娴熟的脏话,张口就是,你妈的。那狗则练出了一身上好的弹跳功夫,一蹦老高,简直像长出了两只翅膀。此外就是精心伺候他的两棵葡萄树,他给它们搭起了拱形的棚子,像服侍残疾人一样把它们的手脚都扶上去,由着它们慢慢爬上架子,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上面。
等到葡萄刚开始发紫的时候,麻雀和喜鹊都闻讯赶过来抢葡萄吃,他便在葡萄架下立了个稻草人,穿上他的旧毛衣,戴着他的草帽,手里拿着一把蒲扇。可是鸟儿们一眼看穿了蠢笨的稻草人,吃饱的间歇还在稻草人头上休憩片刻。他便把自己装成稻草人,手里拿着蒲扇站在葡萄架下,一见鸟儿过来就使劲摇扇子,跳起来吓唬它们。
可是冬天葡萄树都要入窖冬眠,叶子彻底落光之后,它们谢幕而归,沉睡在了温暖黑暗的葡萄窖里。他连葡萄树都没得伺候了,越发孤独。那只八哥竟然得了抑郁症,终日站在笼子里一言不发,也懒得再骂人。狗没有了对手,只好在大街上到处找野狗玩。他在母亲的训斥下,忙着做煤糕和照顾大白菜,把煤糕做得四四方方的,整整齐齐地摞起来。怕大白菜冻着了,又给它们加了床破棉被,还要不时下地窖去看望一下土豆们。万一发了芽,就不够撑到来年了。
第二年开春后,冰雪消融,那只八哥郁郁而终,他咬着牙把狗送了人,把苏醒过来的葡萄树重新搀扶上架,忽然就一个人回了老家,只说是回老家做生意去了,并没有详细告诉我们做的是什么生意。此后他就很少回家,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住几天,给家里带回来些钱,扛回来十几斤羊肉,顺带一个羊头,羊头上的眼珠子还没摘,灰蒙蒙地瞪着人。一过正月十五,大红灯笼还挂在门口,他就又匆匆赶回去了。
前年过年他回家的时候,我发现他身上忽然多出块玉璧。从小到大,我从未见我的家人玩过这种风雅的玩意儿,看着十分扎眼,觉得不像是他的东西。但他像个古人一样把那玉璧随身带着,走到哪里都握在手中反复把玩,看着更是扎眼。一天中午,我随手翻着一本书,母亲在厨房里做饭,他缩在窗前的阳光里,温柔地抚摸着那块玉。冬日的阳光留在窗台上的脚步毛茸茸的,像一只猫正在那里无声行走,破碗里栽的蒜苗刚长出来,头发丝一样柔软,玉璧上的饕餮纹却看上去多少有些狰狞,这块玉璧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忽然有了几分远古时代的巫气。他还故意当着我的面翻看一本书,是一本关于玉器鉴赏的书。我已经很多年没见他翻过书了。只见他戴着老花镜,端坐在椅子上,用指头指着,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,还低低读出声音来,好像小学生在认字。看了几页,书合上了,眼镜还舍不得摘,一直挂在鼻子上,直到睡着。
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技校毕业后就进了工厂做检验员,结果刚工作了两年多工厂就倒闭了。此后我就成了个无业游民,一直找不到正经事情做,只能到处打些零工。因为没有一份正式稳定的工作,又不肯将就,高不成低不就,导致我一直没有结婚,转眼就晃荡到了四十岁出头。想想自己从小也算个爱读书的人,写在日记本上的理想少说也有十几个,不是作家就是植物学家,有段时间在冬夜里认识了天狼星,第一次看到了壮丽的银河,被镇住了,还幻想过将来当个天文学家。当年考技校的时候,也是班里拔尖的学生。父母亲说,还是考技校吧,技校毕业了早点工作,就是大学毕业了不一样也要工作。结果,工作是挺早的,我十九岁就参加了工作,却在二十二岁就失业了。后来只要想起自己的学历,就觉得心里窝着一股火,这种委屈又没法和人说,所以我和父母的关系也不是很好。
看着他忽然摆出一副玩玉的风雅派头,我不由得来气,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,头发长了也不剪,指甲已经因抽烟熏黄,活脱脱一个邋遢的中年男人,又想到父母亲近两年里老是在偷偷观察我的脸色,不由得对自己一阵厌恶。我没好气地说,你又不懂玉,还每天摆弄这个。他犹豫了一下,支棱起耳朵,问,你说什么?我想,他并不是真的听不见,他只是需要时间来反应一下。我没有搭腔,果然,过了半天,他才有些心虚地说,你不知道,玉这个东西就得靠人养着,越养越好。顿了顿,他还想说点什么,但偷偷看看我的脸色就没再多说,只点起一根红塔山烟抽上了。
晚上,他自斟自饮了二两小酒,我酒量其实还可以,但从不陪他喝酒,他也从不叫我。喝完酒,他红着眼睛,伸手在脸上慢慢搓了几把,像刚睡醒一般,又在椅子上呆了一呆,然后便独自进了里屋,连灯也不开。我以为他真去睡了,不小心闯进去,忽见黑暗中只浮动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,灯笼似的飘着,吓了我一大跳。他正用手电筒照着那玉璧反反复复地欣赏。见我进来,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,因为喝了酒,我再摆脸色他也看不见了。他举着玉璧的手在微微发抖,目光也随之缓缓举起来,手电筒光穿过玉璧,在墙壁上浮动着一层涟涟的光华,好像有月亮正在屋里升起,月光静静地落在了墙壁上。
他说,我教你怎么认玉吧,学会了也是个本事。
我说,我不学,用不着。
他不管,抓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,你看啊,真玉都是透光的,里面还有道水线,要是在里面能看到小气泡,那肯定是用玻璃做的,比如那种阿富汗玉,是用方解石做的,但做得再怎么像,那也还是假的。要是古玉的话,上面一般都有沁色,要学会看上面的沁色,黑的是水银沁,红的是血沁或朱砂沁,绿的是铜沁。玉器埋在地下能吸人血变成血沁,所以造假就能造出狗血玉,我给你讲讲狗血玉是怎么做出来的啊,你可要长个记性。
我不耐烦地说,不用给我讲。
他像没听见,抱着我的胳膊大声说,把假玉烧得通红,再在活猫活狗的肚子上划一刀,趁热把假玉塞进猫狗的肚子里,然后再把猫狗埋到地下。过一年再挖出来,你看吧,假玉上面就有了血沁,看上去和真的也差不多,骗人说是古玉,一卖卖个大价钱。以后你可千万不要上这个当。
我说,哪来那么多当可上。
他向我支起一只耳朵,你说什么?见我不吭声,便慢慢放开了我的胳膊,又有些不放心地站在我旁边,似乎怕我会跑掉。沉默了一会他忽然自言自语道,你是不知道,现在假玉多着呢,多个本事总不是坏事。
过了几天,黄昏时分,阴沉的天空里飘起了大团雪花,天地间一片苍茫。我一边等货,一边蹲在雪地里抽了几根烟,把烟头一根根插在雪地里,烫出一排整齐的小洞来。一个刚补完课的女学生背着一个巨大的书包,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冲了过来,在漫天的大雪中,她忽然放开了双手,快乐地大笑着,迎接着漫天的雪花,然后便轰隆一声摔倒在地上,却还是笑着爬起来,拍拍身上的雪,接着骑了上去。我久久看着她远去的背影,忽然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自己,那时候,一切都还来得及吧。大雪很快覆盖了小洞,大地上的一切都在迅速消失,包括所有的往事,夜晚乘着风雪再次降临,我终于顶着一身雪花回了家。
屋里的炉子烧得通红,炭在里面噼啪炸响,父亲戴着眼镜,就着一盘花生米正在窗前喝酒,见我回来了,他忙把两只手在衣服上来回搓了搓,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抓住我说,你可回来了,快过来,我教给你怎么认玉。我没有理他,把身上的雪掸了掸,然后站在炉边烤着两只手。他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,想说话又不敢说,一边看着我的脸色,一边还是断断续续地说,古玉上面的花纹都是有讲究的……有兽面纹的玉,一看就是商周时候的……蝌蚪文一看就是西汉时候的玉,记住了吧,是西汉时候的玉。
他可怜巴巴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我不忍心去看他,这不忍心又让我忽然变得愤怒起来,我说,能不能把你的眼镜摘掉再说话。他好像被火光烫了一下,猛地往后退了一步,却又习惯性地支棱起一只耳朵,问,你说什么?我抬起头,看到窗外的雪越来越大,天地好像都要被缝到一起去了,屋里没有开灯,他放在桌上的那块玉璧像夜明珠一样,在昏暗中吐出了水波似的光芒。他在那里呆呆站了半晌,没有再说什么,只默默地把眼镜摘了下来。从初一到十五,他在哪里,那玉璧就跟着在哪里,他看起来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痴迷。他吃饭养着它,睡觉养着它,他和这玉璧几乎已经长到一起了,这玉璧像是他身上新长出来的一件器官。
那段时间母亲刚从街上打了一口铁锅回来,怕铁锅生锈,成天小心伺候,专门炼了一罐雪白的猪油,日夜用猪油养着。这使得这口铁锅即使闲卧在灶台上的时候,也散发着一种强大的气场。
家里自从养了这些没有生命的物件之后,不同于从前养狗养八哥的热闹,倒像忽然住进来几个会隐身的远房亲戚,就算看不到人,仍然会觉得家里多了几个人,有一种阴森森的拥挤。
很快正月十五也过去了,日子照旧,我仍是每天骑着电动车给人送货。那天晚上,我很晚才到家,回家一看,母亲已经睡下了,父亲居然还没走,正坐在桌前慢慢喝酒,就着一碟油炸花生米。他坐在椅子上,像小学生一样把两只手搭在膝盖上,有些怯怯地招呼我,要不,过来喝点吧?
我想了想,顾不得洗把脸便闷头坐下,他给我倒了一杯酒。我们什么话都没说,闷坐了一会儿,喝下几杯酒,他才终于看着桌子说,当年让你去上技校的事,不要怪我,这个社会变得太快,是我老了,跟不上了。我心里忽然就伤感不已,也没有抬起头去看他,又默默喝下去一杯,他忽然从怀里贴肉的地方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。我一看,还是那块玉璧。但它忽然就让我吃了一惊,在灯光下,它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芒,像是被什么东西唤醒了,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与我对视着,明净神秘,它居然长出了目光。
他的那只手一直向我伸着,我看到他的指甲很久没剪了,指甲缝里有很多污泥,还有个指甲已经从中间裂开了。我听到他对我说,这是给你的,我把它养好了。声音竟有些欢快。我还是不敢抬头看他,也不敢把那玉璧接过来,心里只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害怕。然后我借口说已经喝得头晕,要睡了,便起身回屋,忽听见他在我背后说了一句,抽空回趟老家吧,回去看看。声音还是很欢快。
第二天早晨一醒来,我便闻到屋子里弥漫着刚劲结实的酒气,好像有很多金属兵器正埋伏在空气里。我走到窗前打开窗户,呼吸了几口早晨清冷的空气。转身却看到父亲已经趴在那张桌子上睡着了,睡得很死。瓶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。那块玉璧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,安详而诡异。我想起父亲昨晚莫名欢快的声音,心里忽然就一阵突如其来的难受,好像麻药的力量终于过去了,疼痛却加倍袭来。我走过去轻轻推了推父亲,想把他叫醒,他的身体却已经开始发僵发硬。他从我的手里缓缓滑到了桌子底下。
父亲的骨灰在家里陪了我和母亲半年之后,我决定把他带回老家,那个叫磁窑的小山村。我记得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,抽空回趟老家吧,回去看看。
村口果然长着一棵老态龙钟的虎头槐,实在太苍老了,估计要十来个人才能抱得拢,树根如巨型龙爪牢牢抠在大地上,树冠高大却枝叶疏朗,能看到枝叶间最少筑了七八个鸟窝,鸟窝都很大,看样子也是鸟中的豪族,避在这世外的地方逍遥。不时有一只肥硕的大喜鹊忽然从枝叶间蹿出,展开黑白的羽毛滑翔而过。我特别喜欢看那些冬天的树,原因之一就是,树叶全部落尽之后,骨骼般的干树枝上却不顾一切地挂着一只小小的鸟窝,像大树在寒天中坦露出了自己的心脏,温柔极了。
槐树旁边卧着一块大石头,上面刻了四个字——华夏磁窑。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,这口气,真不小。槐树后面是个破旧的古戏台,三面观山门,戏台下埋有几口大瓮做回声器,屋檐上长满荒草,两边的厢房上面,一边刻着“日光照”,一边刻着“月亮明”,腐朽的木柱上隐约可见几个斑驳的字“击鼓鸣琴歌……”。
整个村庄坐落在快到山顶的地方,旁边绕着一条小河,这应该就是父亲说过的那条磁窑河。一片用石头垒起的房子参差错落在枣树间,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。院墙都是用碎石、瓦片和大大小小的陶罐砌起来的,一只只完整无缺的陶罐像海洋标本一样被封存在墙里,上面的花纹都还清晰可见,有刻花、剔花、印花,有吉语,颜色有黄、绿、红、酱。有的院墙已经彻底坍塌,只留下一扇孤零零的院门悬立着,像连着另一重神秘的时空,院门上多雕刻有祥禽瑞兽、花鸟鱼虫。沿着石阶而上,我才慢慢发现,连村里的厕所、猪圈、羊圈都是用各种陶罐砌起来的。路边随处可见陶器和瓷器的碎片。
等走到村子尽头,便看到一处早已废弃的古窑场,窑场附近铺着一层厚厚的碎瓷片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然而整个村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影,一片久已干枯的死寂,好像所有的人在某个神秘的瞬间集体消失了。我踩着厚厚的碎瓷片,在巨大的寂静之下,竟能感觉到这个无人的村庄里藏着一种过节般的陶醉和快乐,如喝多了酒,整个村庄都沉睡在这种奇怪的陶醉之中。碎瓷片像花朵一样开满了整个村庄,在阳光下几近于要燃烧起来。
踩着碎瓷片再往上走,是一面峭壁,在这峭壁上居然有六孔废弃的老窑洞,走近了仔细一看,没有门窗,窑洞里面很粗糙,穹顶和地面上都抹着一层厚厚的白灰,坚固如花岗岩,这可能也是老窑洞能保存下来的原因。窑里有火炕,灶里似乎还有残余的灰烬。
我从窑洞出来环顾四周,发现左侧有一座小小的破庙,已经几乎被草木吞噬殆尽,只露出一角诡异的飞檐。我想走过去看个究竟,但路径早已经消失不见,只能小心拨开树木草丛,走到跟前只见门窗朽坏,挂满蛛网,一推便嘎吱一声开了。庙极小,里面只坐着一尊孤零零的红脸泥塑,颜色脱落大半,正猝不及防地瞪着我。
从庙里退出来又原路返回,忽见前方多了两个人影,竟把我吓了一跳,在这无人的村庄里,不知他们是忽然从哪里冒出来的。走到跟前才发现是一老一少,老人手里提着一只尿素袋子,正在地上挑拣碎瓷片,孩童跟在后面帮着拣。他们看见我这么大一个活人立在那里,竟像没看见一样,继续低头拣瓷片。我凑过去,看到这二人都衣衫褴褛,老人脚上穿着一双发黄的大头解放鞋,孩童脚上穿着一双巨大的旧球鞋,但两人都气质异然。我问,老伯,捡这个有什么用?他捡起一块瓷片,眯起眼睛,对着阳光端详了半天,轻轻扔进了尿素袋子里。然后头也不抬地说,拿到鬼市上去卖,这里面有文物。我大惊,哪里有鬼市?他放下袋子,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歇息,不慌不忙地点了根烟,身后的小孩也丝毫没有孩童的天真状,静静立在旁边,沉稳得吓人。老人微微笑了一下,看着我说,外地人吧?我忙说,也不算外地人,这里就是我老家,我家祖上的老人们都在这里埋着。
他点点头,一手夹着烟,一手从尿素袋子里掏出一块瓷片,放在手心里说,过来看看,上面写的什么?我看了半天,说,不认识。他微微一笑,徐徐喷出一口青烟,这两个字是玉堂,这是顺治年间造的玉堂美器。又随手拈起一块青花瓷的碎片,问我,知道这是什么年代造的吗?我老实说,不知道。后面的孩童半笑着答了一句,永乐年间的。我扭头看他,问,上几年级了?他微微一笑,并不搭话,动作轻雅,穿着不合脚的球鞋,走路却没有任何声音。我心中一时有些惊惧,这时只见老人掐掉烟头,起身说,二十里之外有个庞水镇,每个月的十五,镇上都有鬼市,要是想买文物,可以过去看看,可是不要去太早,半夜三点钟以后,摆摊的就都出来了,天亮收摊。
我连忙问道,这村里的人都哪去了?他说,死的死,搬走的搬走,都散了。我说,山上的那几孔窑洞是什么时候留下的?他淡淡说了一句,龙山文化时期的。我越发吃惊,又问,那边,那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古窑?他头也不抬地说,唐朝。我惊异更甚,又赶紧问了一句,那个小庙里供的又是什么菩萨?这回,他不悦地看了我一眼,还是说,那是狐爷庙,狐爷是这里的窑神,你尽量不要冲撞了。我说,狐爷就是狐仙吧。那孩童在后面恭敬地说了一句,是晋国的狐突大夫。我正暗自叹息,只听老人又道,各个地方的窑神其实都不一样,比如景德镇的窑神叫童宾,还有的地方供的是雷神,因为雷神掌管风雨,烧瓷必须要好天气,不能下雨,也不能响雷,晒出的瓷器要是遇上响雷,立刻就变成一堆烂渣渣。
尿素袋子装了小半袋,老人轻巧地把袋子扛在肩上,好像没有一点分量,迎着夕阳,带着孩童飘然远去。他们二人竟然都没有任何脚步声。
黄昏到来。巨大的夕阳即将沉没于群山之间,天空变成了鲜艳的血红色,山林、村庄、古窑,还有那座诡异的神庙,都在这血色里变得分外肃穆庄严。天边的晚霞很快消逝,取而代之的是从那里升起的星辰。星辰变得越来越明亮,越来越坚固,夜空渐渐变得深邃、灿烂,河水在星光下静静闪烁着璀璨的银光,山林里传出悠长的鸟叫声。在天黑下来的那一瞬间里,我忽然在天地之间感觉到了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空间,人世之上和苍穹之下的一重空间,苍茫,辽阔,巨大,大得足以庇护万物。也使得身在其中的一切看起来都微不足道了。我开始有些理解,父亲后来为什么情愿独自待在一个已经废弃的古老村庄里。人都需要躲进一个更大的东西里来庇护自己。
我在废弃的村庄里找到了一间略有人迹的屋子,屋里有炕有灶,炕上铺着油毡,油毡上有卷被褥,灶上有锅碗,有一只烧水用的三足陶罐,还有半袋小米,几颗土豆。窗台上立着半截蜡烛,灶下扔着几只烟头,我捡起来仔细辨认,都是红塔山。熏黑的墙壁上贴满了报纸,还有一张娃娃年画,年画下面带着去年的日历,有几个日期下面打了钩,仔细一看,是有规律的,都是每月的十五。我猜测这就是父亲生前住过的地方。只是,在这样一个早已荒无人烟的山村里,他又有什么生意可做?看来也不过是一种对我和我母亲的托词。
那晚,我就住在了父亲曾住过的那间房屋里。我抚摸着父亲留给我的那块玉璧,在烛光里,它散发着一种沁凉的光芒,饕餮花纹神秘悠远。细细端详,便能看到里面有丝丝缕缕的血沁。我想到父亲生前日夜玉不离手,便觉得这也许是父亲的血液已沁入了玉璧,此时把这玉璧捧在手中,竟像是童年时牵着父亲的一只手,那只大手干燥温暖,曾带着我步行几里路去看露天电影,带着我去买图画书和水彩笔,带着我去省城公园里看人家划船。那年我七岁,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公园,见到了划船。他最后也没舍得买一张船票,只带着我坐在河边的长椅上,久久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船只。秋风吹过的时候,公园里金黄的银杏叶几乎要把我们两个人埋葬在那张长椅上。那个下午,他一直拉着我的手,似乎怕我会掉进河里,怕我被这些来来去去的小船带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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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早晨,我用河水洗了把脸,用三足陶罐煮了些小米粥喝,又吃了一张母亲给我带的凉火烧。然后,我决定先找个地方把父亲的骨灰安葬好。
村庄附近不见有墓地,倒是在昨天夕阳即将落山的时候,隐约看到西边的山谷里有一片尖顶的建筑,在一天当中最后的光线里,那片建筑散发着奇异的银光,不知是个村庄还是什么,我背着父亲的骨灰向西走去。
正是秋天,山林绚烂,金黄的山杨叶拼命吞吐着阳光,血红的楸树叶在大地上猎猎燃烧,黄红绿又一层一层繁殖出了无尽的过渡色系,朱红、妃红、暗红、虾红、鲑红、亚麻黄、蓍草黄、纤绿、黛绿、油绿、墨绿,所有的颜色都搅在了一起,反而有种更为可怖的孤寂的蛮力。在山林间行走,我看到两边的树上结出了各种各样的野果,无一例外都是美艳而瘦小,鲜能看到大个儿的野果。有一种野果红得很是炫目,玛瑙一般挂满整棵树,我试着吃了一颗,味道有点像山楂,只是要比山楂小,心里便怀疑这其实是山楂的祖先。水果店里的那些水果的祖先们估计都还活在无人的深山老林里,无人问津,春天一树繁花,秋天便成了鸟儿们和松鼠们的美食。我还看到一棵巨大的野玫瑰,玫瑰居然也能长成树,有点成仙得道后的妖气。玫瑰花早谢了,枝上长满了花瓶形状的果实,粉红色的,俊俏可爱,心想这可能就是父亲和我提起过的玫瑰瓶儿,也是一种野果。摘了一颗放到嘴里,不是很甜,但很脆,满嘴都是玫瑰的清香。
走着走着,前面的山林里忽然冒出了一片奇异的尖顶建筑,仔细一看,居然是一片古老的塔林,墓塔高矮不齐,有六角形的,有圆形的,还有锥形的。塔尖齐齐指向天空,肃穆地错落在山林中。根基上爬满了暗绿色的青苔,有的墓塔已经坍塌了一半。古老的时间游荡于塔林间,脚步迟缓庄严。我抬头看了看天空,头顶的一方天空和脚下的土地都静极了,塔林间铺着厚厚的落叶,看不出有任何人迹。我回头张望了一下磁窑村的位置,村庄已经隐匿于山林间,我在村里看到的那片建筑可能就是这片塔林。极乐世界位于西方,正是太阳落山的地方。
把父亲葬在塔林显然不合适,毕竟俗僧有别。我便继续往前走,走着走着,忽然看到山林里隐藏着一座破败的寺院和半截白塔。我心想,怪不得深山里会有塔林呢。走近一看,寺院的门上挂着一块腐朽的木匾,隐约有圆明寺三个大字。走进寺院,只见三间正殿已经基本坍塌,还能依稀看到墙上的几处壁画。秋风过处,一地落叶簌簌作响,好似众多魂魄挤在一起私语。寺院中央立着几块石碑,有几块已经只剩下了石基,石碑被人敲掉了。只有一块不知何故保存了下来,被一只石龟稳稳驮在背上。上前仔细辨认一番,里面提到了一个和尚,叫万松行秀,还提到当时朝廷的中书令耶律楚材。
我在半截残碑上坐着抽了根烟,那石龟驮着石碑驯顺不语,龟头昂起,默默看着天空。我看着它,心中有些怜悯,这一驮就是几百年几千年,永无脱身之日,也不容易。又忍不住感叹这些石碑的妙用,用一块石头就把这么久远的事情保存了下来。寺里的僧人们来来去去,人事代谢,渺若浮尘,一阵轻风便可吹散几百年的时光,唯独这孤独的石碑还孑立于深山里。
一低头,忽然看见石砖缝隙里扔着一只烟头,我心里一惊,略一踌躇,还是慢慢把那烟头捡了起来。果然,又是红塔山。我扔掉烟头环顾四周,四下里没有一点人迹。这里离磁窑村并不远,很有可能我父亲也来过这里,就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上,抽了根烟才离去。此时他安静地蜷缩在一只黑色的小盒子里,就放在我脚边。我又点了一根烟,放在他的骨灰盒上,等着它慢慢燃尽。从寺院出来才发现,寺院右边的石壁上还凿有十几眼石窟,里面的石像大多已经风化不堪,只有两个窟里的石像还在,但奇怪的是,石像的头都不在了。
我背着盒子里的父亲继续向西行走,阳光穿过密林,筛落下了大大小小的光斑,羽毛一般,轻盈地落在地上,落在我身上。山林看起来更加华美也更加可怖了,树林和灌木越来越茂密幽深,好像静静地张开了血盆大口,欲吞噬掉一切。前方不时跳出一两朵血红色的野花,花朵奇大,凶悍妖媚地看着我。我心中不免有些害怕,但一想到父亲曾经也一定来过这些地方,便感觉与这山林又亲近了些。如果把父亲随便葬在这大山里,又怕他太孤单了,连个做邻居的坟墓都没有。我这才发现,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很孤单。但我把这孤单当成了一种对他和对我的惩罚,就像握在我手里的一件武器。走着走着,我忽然就号啕大哭起来,我抱着一棵松树,哭了很久很久,哭累了,我又坐在树下抽了一根烟。
等到重新上路,我发现自己已经分辨不出东南西北了,我觉得自己已经走出很远了,却突然发现,自己又回到了刚才的那棵大松树下面。因为我在那棵树下抽了一根烟,抽完把烟头塞进了一个树洞里,我正惊诧地看到大树上居然长出来一只烟头,却忽然发现,这烟头正是我自己的。我背上掠过一阵阴凉的感觉,在树下呆坐了一会,一条蝮蛇从我脚边游过去了,我一动不敢动,目送着它走远。四周静极了,一种巨大而可怖的安静,像史前怪兽一般伫立在我眼前。过于强烈的安静反而会把一些微弱的声音举起来,高高举在一切之上。我隐约听到了林中有流水的声音,若远若近,这柔软的声音被包裹在山林的最深处。我循着流水声找到了那条隐蔽在林间的小河,河边的草丛浸泡在河水里,像女人的头发一样漂出很远。河流清澈见底,状如透明无物,有树叶飘入河中,竟像是脱离尘埃,静静悬于空中。
我想起父亲曾和我说过,在山里,有河流处就会有人家。我便顺着河流继续往前走,它只顾欢快地向前奔跑,并不回头看我一眼,我逐水而行,感觉自己好像骑在一条白龙身上,倒也不觉得疲惫,河水蜿蜒,明灭可见。走了一段路,忽然发现密林戛然而止,树林灌木骤然疏朗下来,前方竟出现了一座平缓的山丘。我试着爬上山丘,发现这座山丘十分奇异,上面竟看不到一棵树,视野开阔,覆盖着一层毛茸茸的青草,草丛可淹没小腿,有些地方的草已经开始枯黄。山风吹过的时候,草丛齐齐倒向一边,竟露出了十几只正在吃草的绵羊,好像把一大块牧场从草原上切割下来,整齐地搬到了这深山里。
四下里张望一番,看到山顶处有一座小庙,我便走了过去。看样子也是一座狐爷庙,推开庙门一看,果然,里面又是孤零零地坐着一尊红脸狐爷的泥像。我心想,这狐爷不知是什么神仙,在这山里还真是神通广大。又绕到狐爷庙后面,发现那里居然站着一座石碑,立刻来了兴趣,便又凑过去辨认一番。石碑风化严重,只能勉强认出“伯安僖骠骑大将军”几个字,在碑首还能认出“乌丸洪敬”四个字。
我越发感到了这山林的神秘与不可测,也越发奇怪父亲在这大山里究竟以什么为生。我坐在山顶上吃了块随身带的凉火烧,向四周看去,四周皆是茫茫林海,有风吹过时,便会在林海之上划出一道悠扬的波纹,一直荡向天边。这时,我忽然看到不远处的石头后面竟躺着一个人。走过去一看,是个放羊的老汉正在睡觉,羊铲就放在一边,饭盆也放在一边,硕大无比,比人头还大出两轮。这深山里的草原本就有几分魔幻,使得一切看起来都不是那么太真实。我忽然想和他开个玩笑,就凑过去大喊,老伯,你的羊都跑了。
老汉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,抓起羊铲问,跑哪尕了?一看他的羊群还在乖乖吃草,便扔下羊铲,看看太阳,又很高兴地看着我,说,吃了?我说,吃了。他说,吃的啥?我说,你吃的啥?他说,吃的馍馍,你吃的啥?我又打岔说,老伯,你家离得远不远?他说,不远不远,就在跟前,也就十五六里地吧,你到底吃的啥嘛?我说,十五六里地呢,怎么跑这么远来放羊?他说,哪里远了嘛,明明就在眼跟前。我说,这是什么地方?他说,四十里跑马堰,以前没来过?我说,没,看着是个好地方。他得意地说,可不是,元朝时候,这里就是皇帝的牧马场。
我惊叹,老伯,你怎么知道的?他笑眯眯地说,连山里的娃娃都知道,我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听老人们讲过,以前这里住的都是少数民族嘛。哎,你为啥不说你吃的啥嘛,告诉我一下子嘛,我一个人放羊太闷人(孤单),就天每(每天)给自己想点好吃的,我想吃过油肉、肉丸子、红烧肉,烧肉一定要切成薄薄的,和油豆腐放在一起炖,花椒大料放上,葱姜蒜放上,慢慢炖,炖得都不用牙咬就能直接咽下去,你说好吃不好吃?以前磁窑村有个老汉知道我在这里放羊,时常还过来和我坐坐,分我两支烟抽,后头也不来了。
我说,他抽的是红塔山吧。他又高兴地说,你们也认识?那老汉呢,怎么就不过来了?让他过来嘛。我站起身来,拍拍屁股上的土,他急忙说,这就要走了?着啥急?再坐一坐嘛。我说,老伯,我还有事要办,得走了。他跟着我走了几步,说,你这人,还说走就走,再坐一坐嘛,坐坐嘛。我继续往前走,他还是跟着我,说,真不坐了?你这人,着啥急嘛,你背上的盒子里背的啥好东西?是不是有好吃的不敢告诉我?
我回头对他笑笑,说,是我爸的骨灰,我想找个好点的地方把他埋了。他一愣,倒退了几步,然后叹了一口气,指着山林中的一个方向说,看见没?你就往那尕走,前头就是西塔沟,沟里有块风水宝地,长的都是一千多年的老柏树,山里人死了都愿意埋到那里,对后人好。山外头的人听说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,也都抢着想埋进来,人还没死就先把地方占住了。你往前走吧,走着走着就看见了。
走下四十里跑马堰,即将再次进入密林的时候,我回头张望了一下,放羊老汉已经变成了很小很小的一个黑点,还孤零零地立在山头看着我。
这片林子里的树木好像更加高大阴森了,有一段路几乎看不到阳光,茂密的枝叶在我头顶上方搭成了不透光的穹顶,白天变成了黄昏。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少的缘故,走着走着会忽然看到前方的树下站着一丛巨大的蘑菇,足有雨伞那么大,因为过于庞大,看起来有些狰狞。有什么野兽从我身边的草丛里一闪而过,并不攻击我,我只看到了两只倏忽而过的绿色眼睛。
阴森的密林渐渐稀疏下来,再次听到了流水的淙淙声,河流冷不丁又拐了出来。我继续沿着河流往前走,看到两边都是高山,知道自己是走进山谷里了,苍鹰从头顶的天空滑翔而过,金色的夕阳从山顶上斜斜照落下来。有清幽的柏香阵阵袭来,河谷两边的柏树越来越多,我开始明白,这应该是走进放羊老汉说的西塔沟了。
又往前走了一段路,忽然看见前面的树林里隐隐出现了一角房檐,我心想,莫不是在这沟里还能遇到村庄?眼看夕阳已经渐渐落山,我便快步向那房檐走去,走近了才发现不像是村庄,倒像是一个雅致幽静的园林,红墙黄瓦,里面有柔顺的垂柳拂过墙头。大门虚掩,一推就开了,果然是个很大的园林,按江南园林布置的格局,把河水引入园中建了个小湖,湖边亭台楼阁,泉流环绕,怪石林立,廊庑之间有阁道相连。一座水榭半跨入湖中,凭栏可以观鱼赏荷。一道长廊曲径通幽,直通往湖中央的一座八角凉亭。沿着湖堤上烟雾般的垂柳一直往里走,又看到一座二层重屋式楼阁,正中间是客厅,两边是东西房,上面分别写着“和容”“拾翠”“藏春”。楼阁前立着一块奇石,楼后是一丛青翠的凤尾竹。
我忽然发现,这偌大的园林里竟然没有任何人迹。这时候阳光又西斜了一点,身上顿时凉飕飕的,整个园林开始变得昏暗诡异起来,骤然间多了些阴森之气。我推开楼阁中间的那扇“和容”,却发现里面只坐着一座泥塑,连件家具都没有。再推开东西两边的房门,里面竟空无一物。我一低头,却发现方砖地上铺着一层羊粪。我开始有些胆战心惊,却还是忍不住往前又走了一段,期待能忽然看到一个守园子的人。穿过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便进了后面的花园,花园里种了很多树木花草,却因为长期没人打理而疯长成一堆,披头散发地拥挤在一起。这些植物都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息,仿佛都长着眼睛和牙齿,有的还长出了长长的手指,在我身上轻轻拂过。我不敢再往前走,正四下观望,忽然就看到草木中间包裹着两座墓碑,墓碑后面是两座寂静的坟墓,坟头都已经长满荒草,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是坟墓。
我忽然明白了过来,这其实是一座陵园。而我在楼阁里之所以能看到羊粪,是因为有时候放羊的会赶着羊群来这里歇息打尖。
从陵园里逃出来再往前走,便不时看到山谷里有各种各样的坟墓和墓碑。有的墓碑十分豪华,墓前守着石人石马,简直像皇陵一样气派,有的则很简陋,只在坟上插了棵柳树。有的坟墓前还盖了间小庙,庙里供着墓主的泥塑,还摆着供品。有的坟墓久没有人上坟,已经瘦小得几近于消失,有的坟墓则肥硕雄壮,卓尔不群。我想,这应该就是放羊老汉所说的那块风水宝地了。把父亲葬到这里倒是也不错,环境清幽,古柏参天,有这么多邻居陪着,起码不孤单,旁边还有那么奢华的一座陵园,没事还可以进去游园观鱼。
于是在即将天黑之前,我把父亲安葬在了这处热闹的坟地里。
月亮上来了,高悬在黑黢黢的山林上空。漆黑的山谷里唯有那条小河闪着银光,月光像银鳞一般洒满整个河面,我又冷又饿,不敢停留,沿着河流一直往前走。两边的高山像黑色的神像默然耸立着,整个山谷幽静极了,只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,流水声回荡在整个山谷里,我自己似乎正飘然行走在水面之上。虽说此番回老家的任务已经完成,但想想自己四十岁出头,一事无成,又有些惧怕再回去,觉得走在这黑暗的山林中反倒有种畅快感。该到来的总会到来,该受惩罚的也迟早会被惩罚,这么想着,心里也不那么害怕了。抬头一看,月亮更大更亮了,看上去离我只有咫尺之遥。
跟着河流走了不知道有多远,忽然看到前方飘出一点灯光,一灯如豆,萤火虫似的,在大海一般的黑暗中若隐若现。我疑心那是什么山妖或鬼魅幻化出来,专门用来诱惑山间行人的。可是茫茫黑暗中只有那一点灯火,又不由得把我吸了过去。越来越近了,我终于看清楚,是从一扇窗户里飘出的灯光。
银色的河流继续在月光下赶路,我站在河边与那盏灯光久久对视着。看轮廓,这好像是一个蛰伏在大山里的小村庄,大概有十来户人家,但只有其中的一间屋子透出灯光,其他房屋则悄无声息地沉入了黑暗之海,犹如海底的礁石或贝类,一动不动。夜晚的山林温度骤降,我冷得浑身发抖,犹豫了很久,终于下决心走了过去,敲了敲门。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了,昏暗的灯光随之泻了出来,一个高瘦的老人背光站在门口。
我随老人进了屋里,屋里没有别人,看来是个独自留守在山间的老人。只见屋里有张炕,炕上摆着一张四方炕桌,炕上堆满书和瓶瓶罐罐,桌上放着一支钢笔,一瓶墨水。灶里已经烧了柴,屋里暖烘烘的。地上有只描着仙鹤图的樟木箱,箱子上也摆着一堆瓶瓶罐罐,正中供着一尊威严的佛像,佛像前点着两盏油灯,随着木门一开一合,灯焰无声地跳动着,投在墙上的阴影忽大忽小,使这屋子看上去有些寺庙里的诡异之气。箱子旁边是一只古色古香的绛色书架,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书和本子,最上面摆着一只老式座钟,正咔哒咔哒地走着。书架右面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,桌子和椅子看上去都不太寻常,上面雕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,很有年代的样子。一只巨大的红木柜子靠墙立着,柜门上刻有山水浮雕,山水间还镶嵌着亮晶晶的螺钿。墙上挂着一只雕花大葫芦,看着像是酒葫芦。
老人端上来的烤土豆我一口气吃了三个,又喝了一大碗小米稀饭,这才缓过来一点。我问老人,老伯,这是什么村?老人摘掉了鼻子上的老花镜,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静静打量着我。我这才发现这个老人略有些高鼻深目,头发花白,在灯光下看上去,眼珠竟像是蓝色的。实在太瘦了些,胳膊和腿极细,看起来都不大像是真的,他跷着二郎腿,把一只腿完全压到另一只腿上,一个人竟可以把腿弯到那种程度,看起来更不像真的了。大概是因为山里的晚上温度低,他已经在身上穿了一件薄棉衣,棉衣里看上去空荡荡的,都找不到人在哪里。他的两只手扣在一起端在腿上,半天才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,佛罗汉。
我心想,这村名怎么这么奇怪,难不成与佛教有关系。便又问了一句,这村名可有什么来历?他微微笑了一下,没有说话。我只好又问,怎么就你一个人,村里的其他人都到哪去了?他把眼睛垂下,看着自己叠在一起的两只手,他睫毛很长,像两把小扇子,在灯光下扑闪扑闪的,我想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。只听他不慌不忙地说,老人们慢慢都去世了,年轻人都下山去了,村子慢慢就空了,现在村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,我在这里住习惯了,不想走。
我还想问他点什么,但因为屋里很暖和,加上劳累,一阵困意袭来,连连打起哈欠来。老人起身,在炕上的一堆书和瓶瓶罐罐中间给我刨出一块地方,说,你就睡这里吧。我疑惑地打量了一下周围,说,那你睡哪里?他立在地上,用手指了指那只红木柜子,说,我睡柜子里,我从来不在炕上睡觉的。
我被吓得困意立刻跑了一半。这时候,油灯的光焰忽然黯淡下去了,变得只有黄豆大小,屋子里的阴影迅速从各个角落里长了出来,只见他从灶上端起一把长嘴油壶,走到木箱前,往两盏油灯里各添了些胡麻油,光焰立刻又蹿了起来。
……(未完)
▲2021单月号-2《十月》目录
中篇小说
天物墟/005 孙 频
寒风中的杨啸波/036 叶兆言
天湖寺/092 黎 晗
我的诺言伤筋动骨/196 徐建宏
短篇小说
门和门和门和门/054 韩 东
牛 圈/106 索南才让
散 文
大河上下碎碎念/072 邵 丽
船娘/079 苏沧桑
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数学/184 韩小蕙
Azad、梭罗与豆田哲思/193 王 彬
春秋传
天与春秋/064 李敬泽
新女性写作专辑·非虚构
非虚构写作与我们时代白女性劳动者(主持人语)/115 张 莉
雌蕊/117 周晓枫
镜中颜尚朱/146 塞 壬
泰伊思:看美丽星辰如何陨落/154 徐小斌
亲爱的“泥水妹”/157 彤 子
译 界
赫列勃尼科夫诗选/217 汪剑钊 译
诗 歌
一轮明月/222 沉 河
第五级台阶/225 王学芯
故事张家界/228 胡丘陵
落叶的背面/231 汤松波
悬崖歌/233 刘 年
柔软的花枝/235 麦 豆
诗三首/237 张于荣
立冬辞/239 余海岁
艺 术
封 面 思清远[布面油彩] 杨海峰
封 二 飞来的蝴蝶[布面油彩] 李贵君
封 三 飘动的红丝巾[布面油彩] 李贵君
封面设计 赵平宇
篇名题字 陈新文
▼悦-读
2018-6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)︱孙频:河流的十二个月
2020-2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·新女性写作专辑∣孙频:白貘夜行①
2020-2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·新女性写作专辑∣孙频:白貘夜行②